第16节:狂僧一休与茶道开山祖师(3)
那一年的春节,特别寒冷。我将自己关在屋内,设计一个以春节为主题的茶席。正在那时,门被拍响了,与我同在一休师父这里参学的一个写俳句的人站在门外嚷道:“快走啊村田,他们说师父正夹着一具骷髅在街道上走哪!”
我被不由分说地拖上街,果然看到师父腋下夹着一具骷髅旁若无人地走着,一群人正对着他大呼小叫:“大过年的,你这样做真是太不吉利了!”
我师弟急得直跳脚:“咱们快过去,让师父把那个丢掉!”我拨开他的手,径直走过去对师父说道:“你转够了就回来喝茶。”说完转身就走了。
师弟看看我,又看看师父,转身追上我质问道:“哎,身为师父最器重的弟子,你怎么不拦住他!”
我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仔细看,拖着骷髅走的人是谁?”师弟茫然地看着师父,怔在了当地。
有一天,我在寺庙的树林间寻找着一株用于茶道的插花,一株合我用的乙女椿,不远处,有几个人在林中散着步,他们边走边谈论着我与师父的事。
“啊,渡边君,你听说了吗,在这个寺里住着一位很厉害的茶道师父呢。”
“我也听说了,听说是一个叫村田珠光的人,在跟一休宗纯学习禅法呢。”
“那么,你也听说过那个公案吗?”
“哦,没有听过,请您讲给我听听吧。”
“据说,那一天村田用自己最喜爱的一只唐物的天目茶碗点好一碗茶,正准备喝呢,一休禅师却大喝一声,突然用铁如意棒击碎了他手中的茶碗。可是他动也未动,说道:‘柳绿花红’。”
“是这样的啊,真是一位有禅意的茶道师父……”
他们渐行渐远,我在他们身后轻轻折下一小枝带叶的白色乙女椿。那件被称做公案的事确实是真的,在那以后,师父授我一幅圆悟克勤禅师的墨迹,告诉我可以回家修行了,不必天天住在寺里。可是我偶尔还是会回来为师父点一碗茶喝,像今天——哪里还有比大德寺更好的乙女椿花朵呢。
我布置好了茶室的一切,时间却还很早,想必师父不会这么快来。我拿出了寄到寺里的我的信件,大家还不知道我已经搬回家中去了,通信的地址也还没有变。
我从中捡出一封由我的茶道弟子古市播磨写来的信,看了起来。他在信中很是抱怨了一番,认为比他学习茶道晚、没有他优秀的人反而比他出风头,比他的境遇好;很多人喜欢华丽的由中国传来的“唐物”,却不热爱本土的“和物”,但喜欢和物的他却没有足够的钱去买来心仪的东西点缀茶室,因而觉得很烦恼……我拿出笔墨开始给他写起回信来:
古市播磨法师:
此道最忌自高自大,固执己见,嫉妒新手、藐视新手,最最违道。须请教于上者提携下者。此道一大要事为兼和汉之体,最最重要。目下,人言遒劲枯高,应先欣赏唐物之美,理解其中之妙,其后遒劲从心底里发出,而后达到枯高。即使没有好道具,也不要为此忧虑,如何养成欣赏艺术品的眼力最为重要。说最忌自高自大,固执己见,又不要失去主见和创意。
成为心之师,莫以心为师。
此非古人之言。
珠光
师父推门进来道:“做什么哪,小村?”我将信纸递给师父,转身向茶釜下添炭,“正在给古市播磨那孩子写信呢。”
师父坐在地上看着信道:“说得好啊,‘成为心之师,莫以心为师’。现在你的心是自由的了。”
我点好一碗茶放在师父面前,恭恭敬敬地说道:“请用。”
我在八十岁那年安然辞别了人世,师父比我去得要早,他死得潇潇洒洒,一直伴随着他的盲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,但我知道,她今后将多么孤单。
师父死后的第七日正好是八月十五,我同能乐师金春禅凤一同走出灵堂,他望着天上圆满的月亮,不禁叹道:“啊,满月不知人间的悲苦离愁,还一味这样正大光美……”
我也仰望着月亮道:“可是,没有一丝云彩的月亮实在无甚趣味啊!”我深深地感谢一休师父将我的茶心带回了每一个当下。
在我死前不久,义政将军曾问我什么是茶道大意,我对他说,“一味清净、法喜禅悦,赵州知此,陆羽未曾至此。人入茶室,外却人我之相,内蓄柔和之德,至交接相之间,谨兮敬兮清兮寂兮,卒以及天下泰平。”
将军若有所得地点点头,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永远不能了解这其中的真意的。人们都惧怕死亡,但我是不怕的,我想师父也不怕。死亡本身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面对未知的死后世界的恐惧与猜测。
我知道我心的归处,所以我也知道我死时的归处。你想知道你死时的归处吗?那请你先不要想七想八,先点好你面前的这碗茶罢。
北京法源寺是中国佛学院的所在地,每逢周一,这里都有里千家的茶道老师教授日本茶道课。学茶之初,我也曾经厚着脸皮去蹭过几节课。但是我认为忍着腿疼跪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就为了喝一碗茶,实在是太不值得了,并且那些糖粉做成的点心其实也不怎么好吃。现在想想,还是应该不顾腿疼坚持蹭课下去。
在这本书完稿以后,我会再去法源寺的日本茶道课堂,细细品味那绿意悠悠的抹茶和那糖粉做成的小樱花瓣。茶与糖块本身是没有什么的,所有的都在你心中。正如千利休说的:莫待春花开,草等春风来,雪中有青草,携君山里找。
真的有青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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